第三十四章 皇图霸业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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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长案之后,皇帝放下了御笔。

    因为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明白,伏在案前的这个人,早已走出御笔所书的命运。

    君父的权柄,不能动摇其心!

    他的视线在那些奏章上停驻片刻,终于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,披星戴月,翻山越岭后,慢慢地落在案前。

    “朕的辛苦,岂你能言?”

    皇帝微微地抬起下巴,显出一种久远的冷峻:“你以什么名义?你是什么身份?”

    姜无量伏地未起:“今夜之前,父皇的儿子。今夜之后,齐国的皇帝。”

    恼人的晚风,推搡着紫帷,皇帝寂寞地垂视,就这样看着案前伏地的人。

    这是他的长子。

    已故前皇后殷祧为他诞下的骨血。

    当年他已经贵为太子,仍然常年征战在外,为国家拓土。朝臣谏言“储君不可无后,圣纲当有所继”,是以生子无量。

    他早已军政握柄,并不需要一个孩子作为龙袍加身的助力。

    但需要让朝野知道,他所许诺的一切,都后继有人。

    后来他坐稳龙庭,仍然南征北战,年轻的太子监国,文治天下,将朝中一切梳理得井井有条。

    齐国崛起不易。武祖为这个国家留下了争霸的基础,也让天下群雄把目光落在这个国家上,千年来不曾放松警惕。

    他是在山岳压脊的情况下站起来!

    他记得一路走来,给他支持的那些人。

    当时他还在东域乱局里抽丝剥茧,将所谓的“日出九国”一一压服,将那些霸国的触手渐次绞断……那时候就已经把目光看向了近海群岛,私下跟晏平说“若往六合,必匡东海。”

    但苦于国家新盛,手底下良才有限,南征北战到处都是人才缺口,一贯羸弱的水师还没来得及怎么建设——

    仍是年轻的太子站出来,为了帮他抚平朝野异见,还立下军令状。

    而后亲自整训大齐水师,召集大匠研究宝船,制定了沿用至今的水师框架……在淄河上游建起长济水寨,势吞东海。

    仅仅五年时间,长济水寨轰开水门,千帆齐出,淄河入海,果然大胜于决明岛。

    那时候决明岛还不叫决明岛,叫“普陀”。

    姜无量击退海族后,就在战场原址围船立疆,引地脉、退海潮,垒土积石,一点一点筑成了海上“普陀山”。

    代表齐国,以大齐太子的身份,立于海疆第一线。

    彼时钓海楼还是海上最强势力,旸谷还宣示着旧旸正统,近海形势之复杂,各家各派如星罗列阵……齐人援海之后再未离开,就在普陀山上站稳了脚跟。

    后来姜梦熊登岛,搬来镇海石,压在登岛之处,亲手刻字“决明”,才从此改写。

    关于决明岛这个名字的由来……既有军神姜梦熊所说“付尽生死,以决明暗”,也有东海渔民所传颂的“此岛之前,一决生死,此岛之后,皆是光明。”

    殊不知“普陀山”本有别名,即“光明山”。

    如果说是姜梦熊的战无不胜,将决明岛推到了并举于旸谷、怀岛的地位。是前些年海疆的那一场大胜,让决明岛成为如今的东海第一军镇……

    那么完全可以说,是姜无量奠定了这一切的基础。

    自那次东海扬威以后,天下都说,“圣太子肖圣君”。如此万古不出的人物,齐国接连兴龙,父子相继,何愁没有六合之业!

    但世事……不如人愿。

    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伏身的长子,看着青衫之下他的脊线如一条伏龙,看着那黑发上的青玉簪,温润得没有一点锐意——

    数十载时光磋磨,他的锋芒更向内去,变得更温暖了。

    就连这声“辛苦”,也情真意切得触他心弦。

    可为君七十九载,他的心已经冷如磐石!弦似钢铁。

    怎么不像呢?

    又怎么像呢?

    青石宫里的这位皇子,已四十四年没有出现在人前,但这天下明里暗里,从未把他挪出储君的讨论。

    他是青石宫的囚徒。

    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青石宫的主人!

    这些年一直是长乐宫、华英宫、养心宫、长生宫,四蛟争龙局。但整个元凤年代,从未有人忘记青石宫。

    后来的这些孩子,都是跟着皇帝坐天下的。

    青石宫里的孩子,是陪他打天下的。

    皇帝往后靠了靠。

    似乎这又疏冷几分。

    皇帝的手搭在扶手上,轻轻地拍了拍:“你想坐这个位子?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您也给了鲍玄镜机会,但那不是他想要的。您也给了姜望机会,他也选择离开。”

    姜无量伏地已经很久,尽了臣礼,子礼,此时他起身:“父皇,人有其志。”

    他起身的时候,仿佛山川耸峙,似一条万里神龙,在滔滔大世仰身:“在儿子心里,您是古往今来最卓越的君王。但世间万物,因其不驯而繁昌。这个世界,不会完全地按照您的心意生长。”

    “轩辕亦存魔潮之恨,烈山犹有长河之憾。”

    “君如此,臣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天下如此,朕,亦如此!”

    说到“朕”的时候,他已经完全地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在御案之前,与坐着的君王对视。

    皇帝是喜怒不形,他是温煦长在。

    相较于威严炽烈的正午骄阳,他是不那么煊赫的,可是谁都能够直视他,谁都可以感受他。

    “称上‘朕’了。”皇帝的声音很轻,轻得载不起任何情绪。

    姜无量的声音却很重,每一个字都显出力量:“已经拖了很久了,不是吗?”

    “四十四年前就该此称。”

    他的眼神里有悲伤:“因为不肯早称,所以有浮图之死,东禅之殇,朝野上下,受我所累,不知凡几。”

    “重玄明图为保全家族而死,但他的净土,也补全了你的佛国。他为人族而战的功业,浇灌了你的灵山。至于楼兰——”

    皇帝看着他:“他不是一直在你的掌中佛国,为你梳理佛国信仰吗?”

    重玄明图至死都心向青石宫。

    皇帝却仍然重用重玄家,愿意给予机会,以至于有一门三侯之盛况!

    谁说天子寡恩?

    他绝不原谅错误,也绝不认为重玄明图比重玄云波更能代表重玄家。

    重玄家内部的人心所向,亦是他和姜无量的战场。

    这场争斗,又何止在一府一家。

    “什么都瞒不过父皇的眼睛。”

    姜无量认认真真地道:“但今日的不动明王,本有超脱之望,却只可香火阳神,永为圣名。那些被父皇刑杀的所谓‘殷党’,亦皆是我齐国的栋梁。其中却没有第二个人,能走东禅的生途。”

    “齐国的……栋梁?”

    皇帝似乎认真地咀嚼了这句话:“你说的,是你姜无量的齐国,还是朕的齐国?究竟是你的极乐世界,还是朕的泱泱东土?”

    姜无量眼神慈悲,却充满笃定:“东国未尝不可以极乐,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,配得上永福永乐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极乐的世界。”皇帝眸深似海:“人生是喜乐掺杂着苦悲。”

    “昏君明君左右着老百姓的一生,生老病死折磨着每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朕,也为无弃垂过泪!”

    大齐帝国的霸业天子,一生不曾示人以弱,甚至连情绪都少有。

    这可能是唯一一次,他竟说自己有“垂泪”!

    君不示臣以弱,但一个父亲,在自己曾经最信任的长子面前,谈及自己最怜爱的那个孩子……亦不免有这样的瞬间。

    姜无量深深知道,对于他的父亲,这是多么难得的一面。只是垂眸:“平等国的事情,与儿臣无关。”

    “自然。”皇帝的声音道:“你们要是真有关系,你姜无量要是真的只有这样的格局——你今天出不来。”

    姜无量怔然片刻,又大拜:“儿子明白,是父皇给机会。恰是如此,儿子一定要抓住这机会,不叫父皇失望。”

    “朕亦不知给了你什么机会。”皇帝面无表情:“叫你生出这样的妄心,竟以为自己是东国的正统。天下不独有你姜无量,朕多的是子女。”

    姜无量直身道:“当年武祖迎娶天妃,情胜禅缘,借枯荣院成事,却摆脱了枯荣院的控制,反过来将这佛门圣地压制。”

    “到了您这一代,更胜武祖,想把枯荣院乃至整个佛家显学吃干抹净。”

    “殷家历代奉佛,素有慧缘。母后怀我的时候,您亲赴枯荣院,与时任山主论佛,三论皆胜,又解黄梵古经,破生死禅阵,争来那一颗大自在舍利,养出我这个天生佛子。”

    在姜无量之前,整个姜姓皇族里,最懂佛的,其实是姜述!

    正因为他佛法精深,更胜于枯荣院里所有禅修,才能把精通生死的枯荣院夷平得如此彻底,这么多年徒有烟烬,不见复燃。

    姜无量继续道:“您以为儿子会和您一样,以天心驭佛,积香火为沤肥,用金刚铸剑。”

    “但儿子……不止是佛子而已。佛亦不止是一件器物,一种手段。”

    “您这一生从未手软,败于您手下的强敌,莫不灰飞烟灭。唯独儿子,囚居青石宫四十四年,您不曾以国势煎熬,用帝权磨灭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您想要挽救儿子。”

    “您以为儿子是被佛法蛊惑。您后悔过早地让儿子接触佛法。”

    “佛说回头无岸,您却架起桥梁,一直等儿子回头——也在等当年站在枯荣院门口的那个自己……回头!”

    姜无量漫声言语,而声如诵经。

    这东华阁的地砖上,渐渐泛起“卍”字金印,似在仲夏唤起了地龙,又如一地莲开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慧觉者吗?”皇帝的声音不见喜悲,眼神更远:“你似乎也什么都知道。”

    姜无量看着自己的父亲:“但您有没有想过呢——儿子并非是被佛法蛊惑,儿子只是真正地理解了佛。”

    “您有没有想过——无论当初您走不走进枯荣院,儿子都会走到今天来。”

    他双掌合十:“因为佛是救世的智慧,儿有涤荡苦海的心。”

    皇帝的视线渐重了:“朕不闻青灯黄卷能救世,敲几下木鱼,天下就太平吗?这苦海无边,岂能用慈悲感化,姜无量,朕教过你——要用剑来宰割!”

    姜无量接住这视线:“儿子正在学。”

    今时今日,岂不合故时之言?今天他不正是“肖其君父”,用剑来宰割吗?

    天子呵然一声!

    “要论真正的天子之剑,帝王之柄,你还差得远!”

    又拍了拍扶手:“你若还想坐到这里来,就拿出你的态度。”

    “带着管东禅,和你这些年晦隐的家业,去把悬空寺拿下。”

    “朕当指划悬空旧址以封。”

    “无忧和无邪,朕也都会封出去。无忧当镇于海疆,无邪当伐于天外,无华神质内敛,坐于中庭。”

    “他日大宝谁继,且看拓土何来,功业谁家。”

    他端直地坐在那里:“朕端平一碗水,不计较你的过去,宽宥你的今天,也算全了这一点血脉之情。”

    “我若能执心灭佛,就还是您的长子。反之,就该同枯荣院一起,被扫为历史的尘埃?”

    姜无量道:“父皇从不原谅错误,这份机会难得。或许您心底也知道,儿子所行,并非谬途。”

    他叹了一声:“您还是没有放弃六合的道路。”

    皇帝只道:“天子何以言弃?”

    这一路风雨,将齐国推举到今天的位置,难道是为了在这大争的时代,说一声“放弃”吗?

    所有人都觉得,他已经没有六合的可能。仿佛天海那一次并未获得全方位的大胜,他就已经获得失败。似乎没有赢得武祖的跃升,他就已经失去统治力。

    可是齐国从腥风血雨中走来,一直到今天的宏图霸业,武祖也长时间只作为一个历史的符号。

    齐国现在没有超脱,过去也没有。

    武祖那般挽救了齐国社稷的绝代人物,霸业败于当年,超脱路断天海。

    他已经完成了武祖没能完成的前一件事,未尝不能续上后一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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